每經(jīng)記者 陳浩    每經(jīng)編輯 陳俊杰    

當?shù)貢r間3月9日，美國馬里蘭大學醫(yī)學中心發(fā)布聲明稱，全球首例接受基因編輯豬心臟移植患者大衛(wèi)·貝內特（David Bennett）去世，這位57歲的患者在術后存活了兩個月。醫(yī)院發(fā)言人尚未公布死亡原因。

對于許多器官衰竭患者來說，器官移植是延續(xù)生命的唯一希望，但器官短缺困境長期存在。而異種器官移植的暢想在人類歷史上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全球首例基因工程（GE）豬心臟異種移植取得初步成功之后，異種移植也正式邁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不過，在全球醫(yī)學界因首例GE豬心臟異種移植而興奮時，仍有許多問題待解：這名患者因何原因去世？此次異種移植能否算作成功？異種移植距離大規(guī)模臨床應用還有多久？帶著這些問題，《每日經(jīng)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近日專訪了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教授、器官移植專家陳忠華。陳忠華在器官移植領域已有近40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他曾率領團隊并直接參與了10多例心臟移植手術，目前正和幾位核心專家一起，帶領團隊在國內進行異種移植相關研究。他告訴記者，此次豬心臟異種移植是劃時代的醫(yī)學進步，患者術后兩個月去世仍具有里程碑意義。

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教授、器官移植專家陳忠華 受訪者供圖

異種移植的夢想比同種移植歷史更加悠久

NBD：目前國內器官移植的需求量有多大？

陳忠華：之前有統(tǒng)計說每年需求量有150萬人，這個數(shù)據(jù)沒法考證，但應該也是保守估計。實際上我國器官移植潛在需求量非常大，但經(jīng)濟實力屏蔽掉了一部分人的需求，很多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沒有走到醫(yī)生面前。我國醫(yī)保對于器官移植覆蓋得非常少，導致我們等待器官移植的名單不長，但是實際上真正需求量是非常大的。

NBD：現(xiàn)在每年器官捐獻情況如何？

陳忠華：現(xiàn)在每年大概有6000名公民逝世后的捐獻者和1000名患者家屬組成的活體捐獻者，為2萬多個移植病人提供器官。很多國家器官捐獻數(shù)量已經(jīng)達到瓶頸了，再怎么動員民眾捐獻，數(shù)量也就這么多，真正能用的器官不多。

NBD：我國在器官捐獻的數(shù)量上是否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陳忠華：我們這幾年有一些進步，但是又遇到新的瓶頸，也就是現(xiàn)代化的管理。我們在器官捐獻管理上面比較落后，目前正在整改，這兩年整改帶來的結果就是捐獻數(shù)量有點下滑，但是從長遠來說這是必須的。我們現(xiàn)在在打基礎，管理上打基礎，電子信息化平臺上打基礎，管理人才也在培養(yǎng)，醫(yī)療隊伍也在重新洗牌，所以正處于一個變革時期。

NBD：異種移植對于器官短缺的意義有多大？

陳忠華：異種移植對于器官短缺來說是一個根本性的解決方案，異種移植一直以來都是人類的夢想，比同種移植的夢想更加悠久。在器官移植的歷史上，一開始人們就用動物器官來嘗試，但是之前沒有一次成功，在最近一百年里屢試屢敗?，F(xiàn)在人體器官捐獻數(shù)量基本上成定數(shù)了，而且隨著醫(yī)學科學的進步，這個定數(shù)下的器官質量還會下降。因為人類健康水平在進步，同時死亡模式也在改變，現(xiàn)在因車禍、工傷等意外死亡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了。健康人意外死亡數(shù)量越來越少，想得到一個健康的腎臟，那就會越來越困難。現(xiàn)在器官捐獻的主要來源是老齡化和疾病化的器官，這些器官的平均質量也許在將來還不及優(yōu)化的通用型異種器官。在未來的某一階段，異種器官想用就用，異種器官質量越來越好，這個時候你愿意選擇漫長等待的同種移植還是選擇不需等待的異種移植？

在中國，異種移植更多是心理和文化上的障礙

NBD：為什么選擇豬心臟移植到人體內？

陳忠華：對于異種移植，我們曾經(jīng)考慮過很多動物，最后聚焦到了兩類動物身上。第一類是最接近人類的靈長類動物，比如猩猩、狒狒、猴這些動物。這些動物種類很多，又可以飼養(yǎng)，中國也不缺。但是全世界的動物保護組織都反對，因為它們是我們的近親，我們對待近親不能像對待屠宰動物一樣，讓它們只是為了人類的生存而服務，這在倫理學上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它們身體結構跟我們差不多，但成長期非常長，預養(yǎng)期成本很高，基因修飾非常困難。另外，靈長類動物跟人類太接近了，它們得的病我們人類也會得，有很多病毒可以互相感染，這個很難控制。而且在抗排斥反應來看，靈長類動物并沒有很大的優(yōu)勢，豬也完全可以做到。所以人們慢慢地就不把靈長類動物當作供者，而是把它們作為受者來做研究。

后來全世界慢慢就統(tǒng)一到一個思路，就是把豬作為異種移植的供體。豬有以下幾個優(yōu)勢：第一，豬生理大小跟人類差不多，我們跟豬共生的時間非常長，現(xiàn)在只是把共生的目的擴展到醫(yī)學。第二，豬是一種相對安全的動物，發(fā)豬瘟的時候也沒怎么感染過人，反而是發(fā)禽流感的時候感染過人。第三，豬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飼養(yǎng)方便，可以實現(xiàn)規(guī)模化、批量化、無限量供應這些要求。而且，即使不把豬器官移植到人類身上，也可以改良其基因做別的，像角膜、皮膚等都可以用作醫(yī)用材料。對豬進行基因修飾也要容易得多。

NBD：異種移植是否有倫理學上的顧慮？

陳忠華：倫理學上沒有障礙，倫理學實際上是幫我們把關，維護公序良俗，讓我們不要瞎搞胡來。倫理學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們的朋友。在中國，把豬器官移植到人身上主要是心理和文化上的障礙。中國文化把豬的等級排得很低，跟豬有關的都是貶義詞，給你個豬心，那是貶義詞了，所以我們中華民族接受豬心有心理上的障礙。有人還有誤解，說我移植豬的心臟我就會得豬的病，我就會染上豬的習性，就會變傻，這都是不科學的。豬器官的移植不改變人的性格，我們移植的不是干細胞，也不是生殖細胞，所以不存在改變人的基因和遺傳性狀。

NBD：異種移植主要有哪些技術上的難點？

陳忠華：主要有兩大問題需要解決，即免疫排斥和生物安全。病人在完成器官移植手術后，為了避免出現(xiàn)各種排斥反應，需要終身服用免疫抑制劑。患者用了免疫抑制劑以后就面臨著更強的感染風險，要預防這個問題就意味著要用更多的抗菌素，每個抗菌素都或多或少對肝腎有一點毒性。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和抗菌素的結果就是肝腎損壞、細菌耐藥，引起復合性感染和多器官功能衰竭。

克服了排斥反應后又進入到感染問題，也就是人畜共患疾病。豬有內源性的病毒，它可以存在于豬體內，豬也不生病，但是這種病毒到人身上有可能就會致病。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通過基因編輯技術培育出專供異種移植的“無指定病原體醫(yī)用豬”。

是劃時代的醫(yī)學進步

NBD：這位在美國馬里蘭大學醫(yī)學中心進行豬心臟移植的患者術后存活了兩個月，您認為這是否是醫(yī)學上的成功？

陳忠華：我認為很成功，因為手術克服了核心的技術難題，對醫(yī)學界來說是一個劃時代的進步。人們就說這個病人不是死掉了嘛，你為什么說這是成功？我舉一個通俗一點的例子。

我們往太空發(fā)射一個探測器是要去獲得一個額外信息，比如獲得太陽系某顆行星的信息，我們不去就不會知道這個信息，必須去了才能知道。所以我們一定要發(fā)射探測器去探一下，把信息傳回來，我們才能了解真實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發(fā)射一顆探測器上去，它完成了探測使命以后不一定能夠返回來，但是它提供的信息足夠多。我們的目的是要采集信息，采集完了以后探測器會被引爆，或者因能源衰竭自生自滅。當一個探測器被引爆或者能源衰竭以后，你能說這是失敗嗎？

這次豬心臟移植是一個很特別的案例，患者嘗試了其他治療方法都沒用，他也很愿意做異種移植手術，做手術的團隊也認為他是最適合第一個做異種移植的病人。手術后72小時，患者克服了超急性排斥反應，已經(jīng)符合超急排的試驗設計標準了。當然這個手術不是典型的設計實驗，而是真實的臨床應用。最核心的排斥反應問題已經(jīng)克服了，這不是很大的成功嗎？科學家通過這個案例及時獲得了抗免疫排斥成功的信息，這個告知是非常及時的，要不然我們還在摸索，還要改進，還要做大量的非靈長類動物試驗。現(xiàn)在我們應該轉到下一個問題去了，這對我們的人力資源、物力資源、動物資源等等都是節(jié)省，這是非常大的進步。

患者術后72小時后的存活問題是另外一回事。他是一個病人，從人道主義角度，我們都希望他活得越長越好，但他自身身體條件實在有限，不是一個能夠活得那么長的病人。這60天醫(yī)生可沒放松，他每一個處方每一次檢驗都是醫(yī)療團隊精心完成的，但他的先天條件確實太差了，醫(yī)療團隊讓他活到60天已經(jīng)盡力了。

NBD：您如何評價這次手術？

陳忠華：這是劃時代的醫(yī)學進步，是劃時代的里程碑，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異種移植的難度相比登月計劃一點不差，需要各學科共同的努力。這60天對病人和醫(yī)療團隊來說是一小步，但卻是人類科學進步的一大步。這60天也將開創(chuàng)器官移植的新格局，沒有人可以阻擋變革。我們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和倡導者，我個人覺得非常幸運，我的老師們都沒能活著看到今天。我能看到這一天，我感覺非常幸運。

異種移植離大規(guī)模臨床應用還有多遠？

NBD：國內有在進行異種移植的相關研究嗎？

陳忠華：我們團隊是中國目前持續(xù)做異種移植研究的團隊，包括大學、醫(yī)院和一家生產(chǎn)GE豬的公司，三個實體一起在推動研究。我們目前還缺少以腦死亡遺體作為移植接受者這一步，因為中國腦死亡沒有立法，腦死亡在中國被稱為腦死亡病人（國外被稱為腦死亡遺體），在“病人”身上做試驗當然存在倫理問題。這一步還沒有做，怎么可能就到病人身上做？我們現(xiàn)在還在靈長類動物身上做器官移植試驗，但效果越來越好。

NBD：我國異種移植的水平和世界最先進水平的差距大嗎？

陳忠華：差距首先在于理念上，我們對異種移植的認知度沒有那么高，對未來醫(yī)學前瞻性的認識沒有那么強，也沒有得到政府引導性的投入，很少科學家來專注研究這個問題。我們一直在艱難前行。

NBD：您認為異種移植離大規(guī)模臨床運用還需要多久？

陳忠華：大規(guī)模的異種移植肯定是在北美先實現(xiàn)，他們有了第一例很快就會有第二例、第N例。他們會很快向FDA提交正式臨床觀察申請，走完整個1期、2期、3期臨床觀察，大約需要10-15年。一旦達到3期臨床觀察，進度就非常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