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19-07-24 20:24:27
“ofo是一種現象。”老陶(化名)和林雙(化名)不想給ofo寬容,因為ofo消失了,還會有下一個:急功近利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是奔著做一家好企業(yè),而是奔著資本。這一次輪到的是ofo,下一次不知道輪到的是誰。
每經記者 李少婷 攝影報道 每經編輯 張海妮
2018年春節(jié)前,不顧律師的勸阻,老陶(化名)簽下了ofo的合同。
從事建材行業(yè)二十余年,老陶的公司在北京市負面產業(yè)清單的壓力下極力轉型。地處郊區(qū)相對偏僻的位置,老陶一時想不出其他的業(yè)務來養(yǎng)活公司里的兄弟,而順義地區(qū)規(guī)模宏大的維修倉和滿街的小黃車讓老陶相信,與ofo合作的前途是光明的。
萬萬沒想到,要債之路會如此坎坷。無財產可供執(zhí)行——法院給ofo開具了“植物人”狀態(tài)證明,一封封執(zhí)行裁定書堆在ofo門外,累積了厚厚一摞,掩埋了明星企業(yè)的往日光輝。
幾十億規(guī)模的押金和供應商欠款,把ofo的出路擋得嚴嚴實實。三年前,ofo創(chuàng)始人戴威無法確定每天有多少投資者攜款而來,現在他可能無時無刻不在祈禱有人來施以援手。
留給ofo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睹咳战洕侣劇酚浾哂诮谧咴L全國10個主要城市發(fā)現,ofo在多地已經放棄了運營,由于車輛損壞嚴重,面臨著無人問津的窘境,同時隨著監(jiān)管部門對共享單車管控趨嚴,ofo被動出局或在所難免。
現如今,最不愿看到ofo就此落幕的可能是供應商:ofo創(chuàng)始團隊各謀出路,要不回押金的消費者尚可“貼錢換購”,但被拖欠款項的供應商們面臨著無處索賠的局面,連鎖反應甚至使得一些企業(yè)生計堪憂。
資本加碼、大肆擴張、一地雞毛……ofo從一無所有走到一呼百應,又落得千夫所指,ofo如今的敗局被解讀為裹挾在資本游戲中的理想主義者無力抵抗,戴威亦被塑造為孤膽英雄。然而,一些受到牽連的供應商指責ofo喪失了商業(yè)基本道德——誠信。從法律上,ofo的創(chuàng)始人可以再做一家公司,但其給供應鏈所帶來的影響如蝴蝶效應波及深遠,這被批評為“非常沒有道德底線”。
確實,共享經濟和互聯網模式獲得商業(yè)信任的難度越來越大,但ofo帶來的傷疤和殘局很快將被一個個新經濟風口淹沒。來自傳統(tǒng)產業(yè)鏈的供應商感嘆:“這一次輪到的是ofo,下一次就不知道輪到的是誰了。”
翻看近期與ofo相關的裁判文書,“以調解方式結案”是大多數供應商與ofo的訴訟結局。但調解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在無財產可供執(zhí)行的條件下,供應商無處追債,拿不到錢,只好選擇省點時間。
“他們(ofo)那邊法務直接說了,來法院就跟家常便飯似的,沒事遛個彎就去了。”梁秋(化名)與ofo合作超過兩年,被拖欠合同款30余萬元,見證了ofo從初露鋒芒到急速擴張的輝煌時期,此前一直合作愉快,直到2018年春季,“栽”在了ofo三周年活動的采購上。
如果普通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生長軌跡是和緩的小山坡,ofo可能畫出了喜馬拉雅的走勢,以“前無古人”形容不算過分。2015年6月6日,ofo在北大校園內迎來了第一個共享單車用戶,司慶日由此確定。28個月后,ofo宣布日訂單破3200萬,成為僅次于阿里巴巴的中國第二大的交易平臺。
“1991年(出生)的能做到這份兒上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戴威屬于成熟的年輕人,他身上有股上進青年理想主義的勁兒。”依照爆款文章的標簽,大江(化名)是被戴威甩在身后的同輩年輕人,他與ofo合作兩年有余,出于好感和信任,在沒能拿到2017年底合同回款的情況下,大江又加入了ofo三周年活動供應商的隊伍,結果兩份合同都打了水漂。
三周年慶典,就像是ofo人最后的狂歡。梁秋的公司為競標成功,將利潤點壓得很低,大江也在三周年活動上遭遇了“蠻厲害的”砍價。
這不太像ofo的行事風格。此前的ofo是個爽快的合作伙伴,只要產品質量合格,ofo會立刻回款,即使滴滴入駐后財務流程長了些,但當時拖欠的事情并不常見。哪怕是2017年底,ofo資金鏈緊張的傳聞第一次出現時,老陶還收到了ofo給出的比市場價高出超過10%的合作協議,相較于同期ofo“友商”的合作邀約,ofo實在是個大方的合作伙伴。
可以推測,命運的轉折點發(fā)生在2018年初夏。2018年3月中旬,ofo宣布已完成E2-1輪融資8.66億美元,但卻是少見的抵押融資;沒過多久,摩拜單車被美團收購,共享單車的戰(zhàn)爭鳴金收兵;初夏之時,以“讓世界沒有陌生的角落”為理想的ofo開始在海外市場撤退……
彼時,梁秋聽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與ofo約定的90天的賬期還沒到,只能干瞪眼看著,直到ofo付不出錢來。2018年秋天,ofo采購部的對接人離職,ofo的一位財務人員找梁秋的公司來商談,先是提出以原款項一折的價格立刻付款,后又提出以月卡抵扣或債轉股的還款方式。
“我們聽了這三個條件,哪個都不愿意接受,覺得太欺負人了,后來就想,算了,直接起訴吧。”去年秋天,梁秋加入日漸龐大的供應商起訴隊伍。
去年5月ofo發(fā)起以盈利為目標的“V計劃”,如今標志仍在ofo北京總部的落地窗上貼著,被日光曬得褪色泛白。Loft風格的辦公室滿是醒目的黃色,標志性車輪造型和連接兩層的滑梯還在,只是少了人氣。
“V計劃”發(fā)起兩個月后,《每日經濟新聞》曾獨家報道ofo智能鎖物聯網通信服務商將300萬輛小黃車陸續(xù)“停止服務”,理由是ofo未能支付已拖欠半年的款項。此前市場上一直有ofo拖欠貨款的消息傳來,但公開采取強硬對抗措施的,這是頭一個。
“V計劃”發(fā)起四個月后,盈利點沒到,危機徹底爆發(fā)。上海鳳凰公告子公司已起訴ofo運營方,第三方平臺數據顯示用戶關于ofo退押金的投訴激增。2018年底時,《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探11座城市中的ofo辦公室,發(fā)現不少城市出現了搬遷辦公室的情況,甚至一些城市確實出現了“人去樓空”的現象。
只收到5個月租金的老陶坐不住了。“9月份才給我們8月份的錢,費了半天勁才要到,我們就覺得這公司是不是已經很危險了,他們跟我們對接的人也總換。”去年10月,老陶開始和ofo談“退倉”的事情,次月,ofo在老陶處租的維修倉徹底關閉。
遠在寧夏的再生資源公司,對核心“戰(zhàn)場”急速惡化的情況了解不多,老于(化名)在危機爆發(fā)前后中標了ofo西北地區(qū)的報廢車輛處理業(yè)務,交了30萬元保證金,以低于廢鐵的價格接收ofo在西北區(qū)域的報廢車輛,但實際“只收到了一點點”。
在上海承包了ofo運維環(huán)節(jié)工作的老劉(化名)去年10月提起了對ofo的訴訟,ofo方面承諾在今年3月份先還一部分錢給老劉。“沒給我,就一直拖到現在。”老劉本以為,春天來了后,騎行高峰期到來,ofo也許能“死灰復燃”。
四周年,沒有人為ofo慶賀。ofo官方微信公眾平臺以月更的頻率發(fā)出“還活著”的訊息,最近一篇停留在5月20日,借著“民間情人節(jié)”推廣APP中的“折扣商城”,加油聲在評論區(qū)回響。
供應商的心情更復雜。和ofo的生意黃了,老陶不知道公司還能怎么轉型,或許ofo還沒倒閉,他這家沒有主業(yè)支撐的公司會先趴下。“ofo這公司也挺大的,咱們也沒想到突然間、一夜之間……”
“我們這些供應商肯定都希望它好,但是感覺它好不起來了。”老劉在聽到ofo的債務規(guī)模后,再次降低了讓ofo分期還款的期待。
只要ofo有風吹草動,梁秋都十分關注。“我沒事的時候還發(fā)動一下員工不要退押金,給它吧……你還是給他們(ofo)寫好點吧,寫好點可能還能起死回生,我們還都有點戲。”梁秋對記者說。
梁秋可能是最積極的供應商了。“我確實還真心挺想幫他們,也想為自己摟回點錢來,但是發(fā)現真的不行。”今年春節(jié)前后,她試圖為ofo拉來一些廣告商,但對方覺得ofo的形象已經太負面了,不愿意投。梁秋還想過在ofo平臺上賣賣東西,但ofo公眾號賣“三無蜂蜜”被群嘲后,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ofo北京總部辦公室內的"V計劃"標志
光榮與夢想屬于ofo的老員工。“可能是這么多年的工作經歷中最不舍的一段吧。”一位ofo老員工說,ofo對自己而言更多意味著一份情懷,最懷念ofo的團隊氛圍,不舍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事。
ofo的供應商們不算局內人,也不是局外人。往日的榮光里沒有供應商的姓名,但往后的殘局中,供應商卻被迫參與。
“收回來我們就去團建,收不回來就不去了。”從事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大江,在ofo這單生意上損失的是時間和人力,以年輕人的性格,ofo已經翻篇了,“我們現在都是笑談,跟客戶說我們的客戶還有ofo,就是自嘲嘛”。
同屬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林雙(化名)笑不出來,ofo合計拖欠了百萬元的合同款。“ofo是單方欠款,上游已經全部支付完畢,它現在欠的錢是我們公司自己墊付的,我們也是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本來現金流就挺緊的,它直接影響我們的銀行信貸……我要從一千多萬的流水里才能扒拉著把這一點坑給填掉。”
四年時間沖高又跌入谷底,供應商和ofo都沒有前車之鑒。資本的角力、戴威的性格……對于ofo失敗的原因,同為創(chuàng)業(yè)者,林雙也曾與ofo高管交流過,“沒趕上好時候”是對方的答案——滴滴、美團都成功了,ofo不是那個幸運兒。
林雙完全理解戴威想把企業(yè)做成一家影響力廣泛的企業(yè),但在財務風險控制上,則完全不能夠贊同。“從法律上,ofo的創(chuàng)始人可以逃脫,他可以重新再做一家公司,但是給供應鏈所帶來的直接和間接的損失和影響,像蝴蝶效應一樣,這是非常沒有道德底線的事情。”
老陶不懂資本的游戲,他沒想到游戲還能這樣玩,把不相干的人都拉下水。他不贊同“給ofo一點時間和空間”這類說法,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A面和B面的問題,這是商業(yè)道德的本質問題。
“創(chuàng)業(yè)磕磕絆絆那是肯定的。但是你首先得有信念。你在創(chuàng)立企業(yè)的時候,至少得有一個盈利點。不能說這東西沒有盈利,就拼命地去擴張,拼命地去投,那你是不是不負責任?”老陶認為,ofo沒有經過市場錘煉,對商業(yè)道德體悟太少,而這是多么高深的經濟原理都沒有強調過的。
熱愛給人以勇氣和做夢的天真,道德則約束膨脹的夢想,使其不至于在失速后傷害太多人。一路狂奔,ofo的氣球吹大了,欣喜之中,“嘭”的一聲,氣球雖然沒炸,但卻急劇地癟了。
“ofo是一種現象。”老陶和林雙不想給ofo寬容,因為ofo消失了,還會有下一個:急功近利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是奔著做一家好企業(yè),而是奔著資本。這一次輪到的是ofo,下一次不知道輪到的是誰。
按照目前的退款速度,有計算稱ofo需要12年才能完成押金退還,這還不包括仍在堆積的供應商欠款。但記者探訪ofo北京總部辦公室發(fā)現,仍有人前來面試。在無人愿意接盤的狀態(tài)下,ofo靠什么支撐?
坐擁巨大的流量入口,ofo將目光投向了電商業(yè)務。2019年3月,ofo上線“折扣商城”,為用戶提供押金轉為“金幣”的選項,不過在折扣商城買東西,需要金幣+人民幣一起下單,除了近期推出的“ofo用戶專享金幣超值兌”活動涉及的7項商品外,人民幣所占的比例明顯高于金幣比例。
這不失為一個ofo和電商雙贏的好項目,如果用戶不介意將原計劃在其他電商平臺消費的產品遷移到ofo APP的電商平臺,這就是個三贏的項目。不過,誰的贏面最大呢?
做個簡單的計算就清晰了。按照目前社交平臺上用戶的退押金排隊界面截圖,仍有超過1600萬用戶未獲押金退款。以1600萬做保守計算,謹慎估計用戶的押金都是99元,則ofo目前尚未退還的押金規(guī)模為15.84億元。如果所有退押金的用戶都購買了“折扣商城”中的“心相印竹π抽紙15包”商品,那么ofo就消納了15.84億元押金,同時電商獲得81.12億元收入流水。這一成績,在電商平臺領域內,實屬不凡。
這么一大筆生意,ofo送給了誰?就ofo客戶端披露的信息,電商平臺已正式命名為“小鹿有貨”,運營方北京飛特二四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飛特二四,7月16日后更名為北京歐麥蒂邇科技有限公司,小鹿有貨店鋪信息介紹中尚未變更,本文仍沿用原名稱)。而種種跡象表明,飛特二四與ofo的創(chuàng)始團隊及運營方有著密切的聯系。
工商信息顯示,飛特二四成立于2015年7月,其2016年年報顯示,戴威、楊品杰,以及北京拜克洛克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拜克洛克)入資飛特二四。按照出資比例,拜克洛克占比77.78%,戴威與楊品杰各占7.78%。在2017年年報中,與ofo有明顯關聯的股東僅剩楊品杰,實際出資比例為75%。
而今,飛特二四的出資人信息中已經沒有了ofo運營方及創(chuàng)始團隊,其由北京質響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質響科技)全資持有。此前多家媒體報道稱,質響科技與ofo此前涉及的區(qū)塊鏈項目GSELab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GSENetwork的第三方招聘頁面介紹其工商信息時顯示為質響科技。
位于中國電子大廈的飛特二四廢棄辦公室,與ofo總部只有一街之隔
“了解這個能怎么樣?”不論是ofo老員工還是供應商,在接受采訪前不少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關于ofo的一切,似乎正在被封存,生或是死,關心的人越來越少。
如果去年底是戰(zhàn)略性主動收縮,那如今ofo的被動局面已經不僅來自于市場的選擇,在越來越強調高效率管理的背景下,監(jiān)管方正主動作為,規(guī)范市場秩序。
7月初,《每日經濟新聞》再度探訪10個主要城市中的ofo運營現狀:除深圳市場及北京總部尚能找到仍在運轉的辦公場所外,記者在杭州、武漢、西安、成都、濟南、上海、廣州、南京均未找到ofo在當地的辦公室及負責人,沒有錢進行維修和置換的小黃車正被逐步清理,被動退出市場。
與ofo市場情況不相稱的是,小鹿有貨似乎生機勃勃。ofo客戶端顯示,除了余額充值(ofo已經以149元余額充值取代了押金業(yè)務),如今周卡、月卡等騎行卡的售賣都由小鹿有貨來代理。
小鹿有貨還在“進化”,此前專注為消化用戶押金服務,近來卻有向“微商”發(fā)展的趨勢。在ofo客戶端,小鹿有貨“分銷員推廣計劃”正在招募分銷員。
小鹿有貨與ofo目前是否還存在關聯關系?二者之間的合作協議有何背景條件?記者向ofo方面發(fā)去采訪函但未獲回應,記者于是撥打飛特二四公開電話,在介紹身份后電話被掛斷。
飛特二四在第三方招聘平臺披露的辦公地點已無人打理,但墻上還留有業(yè)務印記,是一個個靚麗的市場“風口”項目:在線博彩、區(qū)塊鏈ICO、Scooter(電動滑板)項目等。此外,這一辦公室內留有多處與ofo相關的信息:一個快遞箱,收件方是ofo小黃車;掉落在會議室地板上的便簽有“ofo學院”的字樣;前臺桌面上有慶祝ofo進駐20個國家的英文宣傳紙……
“即使不破產,ofo現在也跟破產沒有什么兩樣。”林雙的評論也代表了大多數關注者的想法。從同情到聲討,外界很難知道刻意低調的ofo在做什么。《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向ofo方面發(fā)去采訪函,并多次表達希望能夠了解ofo現狀的采訪訴求,但ofo方面最終仍選擇不予回復。
高歌猛進時與市場和用戶頻繁溝通,享受萬眾矚目的成功,身負巨額債務時轉而緘口不言,漠視四方關切的問候。尚不成熟的孩子選擇倔強,對自己闖下的禍事閃避不及,但卻忘了這份榮光曾是千萬人賦予的,它的困境亦牽動著千萬人。而外界的信任和耐心來自于坦誠溝通,很顯然,ofo沒有做到這一點。
飛特二四位于中國電子大廈的廢棄辦公室的玻璃墻上寫著博彩和區(qū)塊鏈項目構想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每日經濟新聞】創(chuàng)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fā)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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